中德产业合作青年领军人物培训项目揭秘

   “我在这边找到了房子，欢迎你来做客”，近日，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培训学院课堂上，一群来自广东揭阳的年轻人，尝试用德语给朋友写明信片。别看他们清一色“90后”，但头衔已是董事长助理、总经理或企业接班人，身后家族企业资产上亿，有的达二三十亿。

　　如果不是为了学习德语，20岁的潘家柱会在家族企业继续学做经理，19岁的周丽玫会成为一所大专院校的新生，15岁的吴泽帆会接着念初三。一个面向揭阳“企二代”的德语和德国国情培训项目，改变了这群年轻人的人生轨迹。

　　和全国数千万民营企业一样，这批学员所在的家族企业也面临转型升级和代际交替。

　　揭阳人均GDP不到广东全省平均水平一半，7000多家金属制品企业低附加值、高污染。两年前，揭阳“中德金属生态城”正式开工。为与德国开展长期合作，引进先进技术，企业家们不仅自己学习德国文化，还准备送孩子去德国公司挂职锻炼。而揭阳市也尝试通过培训企业家和“企二代”，以人的转型升级，带动企业脱胎换骨。几种因素凑在一起，于是有了揭阳“企二代”的“黄埔军校”——中德产业合作青年领军人物培训项目。

　　南都记者了解到，此次培训费用有四个“一点”：政府补贴一点、协会补贴一点，个人出资一点，学校优惠一点。每人数万元培训费中，一半自费，另一半由揭阳市政府和金属企业联合会共同承担。

　　“不少孩子为了参加培训休学一年”

　　10月12日，“中德产业合作青年领军人物”培训班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开班，全班22名学员中，有16人是广东揭阳市的民营企业接班人，尽管平均年龄不到20岁。

　　一个多月来，窗外的银杏叶子黄了，落了，他们逐渐习惯北方的干燥和有暖气的冬天，相互间说话也时不时冒出Hallo（你好）、Danke（谢谢）等德语单词。

　　按照培训方案，结业后，他们的德语可达到德语专业大学本科大三上半年水平，能和德国人进行日常对话。其间还将请德国驻华使馆、德国企业等人员来上课，讲德国百年家族企业的故事、中德企业合作遇到的困难，之后优秀学员将有机会去德国挂职锻炼。

　　“不少孩子为了参加培训休学一年，有很大的决心和动力”，揭阳市金属企业联合会负责人对南都记者说：“中德合作刚刚开始，需要很大的勇气。”

　　该负责人的侄子年仅15岁，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学生，原本这学期会坐在初三教室里，谁知来到了北外的教室。19岁的周丽玫刚刚成为大专院校新生，军训一结束就接到家人电话，启程北上。23岁的杨卓刚中专毕业后一直在家帮忙，临行前3天才最后决定。

　　“觉得读这个好像没什么用，后来我爸的朋友说，有钱也没用，不如去学习”，杨卓刚名片上的职务是总经理，和他一样，这群平均年龄不到20岁的年轻人，职务大都是董事长助理、总经理或副总经理，吴泽帆的职务则填写了“公司接班人”。

　　课堂上，当老师问大家以前有没有想过学德语时，学生们都摇摇头，问及有没有去过德国时，只有班长潘家柱举起了手。

　　去年国庆假期，潘家柱作为广东达华节水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经理，到德国法兰克福一家节水企业参观、洽谈，随行带了一个翻译。而今培训一个多月来，他已学会德语发音、人名、问候语等。

　　这些“企二代”的爸爸们不仅把孩子送出来学习，自己也在学习。身为揭阳“中德合作总裁班”的一员，潘家柱的父亲—— 广东达华节水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潘怀聪学习了当前国际形势、国外法律，也学习了德国国情和文化。

　　揭阳企业家为什么突然对德国这么感兴趣？

　　航空公司：最近外国旅客怎么异动了？

　　过去一年多来，揭阳这个不起眼的地级市，吸引了将近150余批次近600多名德国人前来，每个月都有四五批德国企业家到揭阳考察，因往来频繁，连航空公司都给揭阳潮汕国际机场发函：最近外国旅客怎么异动了？

　　德国社民党副主席君贝尔、柏林市长克劳斯。沃维莱特、德国工商大会主席史伟哲、德国联邦外贸与投资署驻华首席代表施密特、德国欧绿宝集团董事长史伟浩、德国维斯塔管理公司总裁哈迪·史密斯，都在这一长串名单上。

　　2012年12月25日，中德金属生态城正式开工建设，计划2020年全部建成，打造金属材料和制品交易、金属科技创新和工业设计、金属制品生产和机械制造、废旧金属回收再生等平台。2013年6月，广东省政府批复支持生态城建设。

　　在揭阳市政府官员的描述中，这将是一个和德国工业小镇一样宜居的生态城，车间在大树底下，家庭在工厂旁边，孩子在父母视线范围之内，有工厂、有学校、有青山绿水。

　　“这里的人打动了我”，德国社会民主党前主席鲁道夫·沙尔平指出，揭阳金属产业发展遇到瓶颈需要转型，这恰恰与德国的优势产业十分匹配。德国联邦外贸与投资署驻华首席代表施密特感叹“像揭阳这样的小城市有勇气做这么创新的事情”，她认为揭阳有自己的优势：良好的金属产业传统和基础、生态发展的理念与德国契合，企业家敢干实干的能量和精神令人印象深刻。

　　这些德国人不仅带来山清水秀的德国工业小镇模型，更重要的是带来德国的技术和思想，冲击着揭阳人。为什么一个德国产指甲钳能卖到20欧元，但揭阳产只能卖2元人民币？同样是金属行业，为什么德国能做成高附加值产业，在揭阳却是落后产业？为此，揭阳企业家也一次次赴德，寻找答案，寻找合作。

　　“德国企业特别注重技术工人培养，做什么事都有一个长远的计划，而潮汕人追求短平快，缺乏战略眼光，这方面值得我们学习”，赴德考察后，潘怀聪对德国家族企业精益求精、做事专一印象深刻。

　　今年，揭阳先后与德国欧绿保集团、维斯塔管理公司等签约，引进德国最先进工业园区管理模式和第三代生活垃圾处理技术，并正与德国大学商谈共建中德双元应用科技大学。

　　“以前我们向广州学，向香港学，现在向德国学，就像一个小学生一下子找到一个教授来当老师”。揭阳市金属企业联合会负责人言语间充满期待。

　　艰难转型的企业和即将接班“企二代”

　　作为支柱产业之一，金属企业每年给揭阳带来数百亿元生产总值的同时，也带来严重污染，其中80%是民营企业，无论是技术还是资金，都难以支撑环保的高投入。

　　随着中德金属生态城建设推进，当一些地区因环境因素不得不关停重污染的电镀企业时，揭阳正把全市500多家金属表面处理企业整合成40多家，预计今年年底入驻生态城，实现电镀污水“零排放”，解除企业发展的后顾之忧。

　　然而，揭阳的金属企业还面临着设备陈旧、管理落后、市场过剩等紧迫问题。对此参加培训的“企二代”也深有感触。几年前，周丽玫家生产的锁具曾占领广州主要市场，现在市场份额不断被瓜分，利润越来越薄；杨卓刚眼看着周围数家不锈钢厂倒闭，而他家的工人多次罢工要求涨工资；郑妍涛家的产品几年内或将面临淘汰，必须寻找新的出路。

　　兴建工业园区是各地探索工业转型升级的共同路径，但与普遍由政府办园的思路不同，揭阳成立金属企业联合会，政府搭台，企业唱戏，组成团队，形成对德合作的规模优势。

　　“行业协会以经济为纽带，我们不看表面功夫，要能落地，要有收益，精打细算，德国人很看中这一点”，揭阳市金属企业联合会负责人对南都记者说，“很多地方的政府管委会、营销中心建得很漂亮，你来我们这里会发现营销中心只搭了几个小棚子，因为那没有创新，只是摆门面”。

　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下海创业的揭阳企业家，面对德国的工业4.0时代，无论是学德语，还是学技术，都多少感到力不从心。年过半百的他们，不少已打算让子女继承家业。

　　北上培训的揭阳“企二代”们，也几乎没有想过其他选择。“像我这样，肯定不能去当上班族”，今年19岁的郑妍涛，上有两个姐姐，下有两个妹妹，是家中独子。

　　“我爸说想接家里的公司也可以，想去外面创业也可以，但要看准了”，郑妍涛高中毕业后在家边做边学：“接触太少，根本不了解社会，看多了才知道以后怎么能走得稳。”

　　23岁的杨卓刚6岁开始就跟着父亲出门谈生意，尽管那时还够不到谈判桌，也根本听不懂，但听多了慢慢就有了概念。谈完后，父亲会分析解释给他听，有时也会采纳他的建议，正因为有长达十多年的“预备训练”，杨卓刚中专毕业就接手了家里的铜厂。

　　和郑妍涛、杨卓刚一样，班上同学有着颇为相似的成长经历：从小住在厂里，时不时“打点零工”。潘家柱从小学三年级起就到厂里干活，几年下来，流水线上每个步骤差不多都学会了。

　　在美国读完高中回国后，潘家柱先在市政府扫地、倒茶、写报告，觉得公务员工作比较闷，就回家开始跑业务、跟项目，一开始工程采购等环节会被骗，慢慢变得老练。

　　在潘怀聪眼里，儿子去美国时还是个孩子，回来后独立多了，有点成长了。问及今后会否送潘家柱去德国，他表示还没有具体的想法，“作为父母，给他指条方向，帮助他发展，以后就看他自己的能力，这一年能不能学会，也还是未知数，先练好本领了再说”。

　　“学习德语只是一个起步，今后的路还很长”

　　这些坐在北外教室里的年轻人，不仅将继承上亿家产，更被寄予挑起中德合作大梁的厚望，但也许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这份重担。

　　除了几个“学霸”外，少有人按要求完成作业，却总有人上课玩手机、睡觉，两名“企二代”甚至长期缺课。有次上课，一名学生迟到后又走出教室去打水，令老师十分生气。

　　谈及社会上对“90后”“富二代”的一些负面评价，周丽玫觉得“不是很在乎，做好自己就行”。在她看来，现在已不能再靠苦力和蛮干取胜，更多要用脑子，当大家都卡在一个关卡上，无法前进也不能后退时，需要突破，走出去也许就能带来这样的突破。

　　但中德合作并不容易。潘怀聪此前与一家德国节水企业谈技术合作，双方在股权分配上没能达成协议，而潘家柱去德国企业参观时，想买样品回国的请求遭断然拒绝。

　　“跟德国合作会遇到很多问题，这是肯定的，好比结婚一样是件复杂的事，德国人很严谨、慎重，我们要做好所有准备”。揭阳市金属企业联合会负责人说。

　　学习德语正是一项这样的准备。在阅历丰富的爸爸们看来，直接交流与依靠翻译交流完全不同，他们希望孩子今后能与德国客人建立良好的私人关系，让合作更长久。而在“企二代”们看来，多会一门语言就多一条路子，这只是一个起步，今后的路还很长。

　　一个多月的同窗生活，“企二代”们发现彼此朋友的朋友都是朋友，揭阳原来这么小。郑妍涛有所感触地说：“我们不再是一直生活在那个小城里面，很多事情，从你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，已经慢慢改变了。”

　　商 西  沈清涛 侯飞越

　　民企进入交接班高峰   “企二代”应如何培训

　　多个调查报告显示，未来5-10年中国的民营企业将进入交接班高峰，但“企二代”们却似乎还没有做好准备，有学者甚至将其归入民营企业“转型之痛”，担心中国未来30年经济发展的活力受到影响。

　　对此党政部门没有袖手旁观，一些地方组织部门、统战部门纷纷组织“企二代”到党校培训、到国企挂职锻炼，但各种培训模式尚存争议。此次广东揭阳或开“企二代”培训“引进来、走出去”之先河。

　　企业两代人都缺乏规划

　　早在10年前，民营企业交接班问题就已引发关注，方太厨具公司董事长茅理翔退休后，于2006年创办宁波家业长青民企接班人专修学校，专门培养民企“少帅”。

　　依茅理翔推算，如今改革开放大潮中起来的老一代民营企业家已到55岁到75岁之间，未来5至10年将是中国民营企业交接班的第一大高峰期，如果不做好准备，引发的问题甚至比金融危机更严重。

　　也许这并非耸人听闻。香港中文大学教授范博宏曾在研究中提到，以上市公司为例，一旦出现代际传承，企业价值会急剧萎缩，资本市场的表现甚至只能达到之前的60%.广东省社科院竞争力研究中心主任丁力在一次访谈指出，交接是企业发展过程中很重要的突变，结果可能有两种：更上一层楼或一落千丈。

　　然而对于这一问题，无论是中国的民营企业家还是其接班人，似乎都没有做好准备。普华永道今年10月发布的一项全球家族企业调研报告则显示，中国企业中仅有22%的“富一代”制定了继任计划，计划已落实至书面的比例只有6%.

　　中国企业发展研究院院长余明阳两年前也曾在一个名为“中国家族企业的接班人危机”的论坛上提到，高达82%的“接班人”不愿意、非主动接班。

　　企二代培训被纳入统战工作

　　全国工商联公布的数据显示，2013年中国民营经济贡献的GDP总量超过60%.民营企业事关地方经济，而“接班人”问题又事关民企发展，党政部门没有袖手旁观。近5年来，组织部门、统战部门等介入“企二代”培训。

　　浙江、江苏等民营企业集中地区率先进行了尝试。温州市人事局课题组2008年调研指出，民营企业家队伍隐含断层的危机，政府可出资或资助引导推动短期培训。

　　2009年，由温州市政府牵头组织的“温州民营企业后备人才高级研修班”开班，尴尬的是，尽管每期8天、每人1.28万元培训费用中政府补贴8800元，报名人员依旧寥寥。

　　几乎与此同时，江苏省委出资让“富二代”进党校培训的项目却引发关注。江苏省委组织部当时表示，民营企业接班人缺乏党性教育，计划两年在全省培养千名“对党有感情”的民营企业家后备人才，培养经历会作为新一代非公经济代表人士政治安排的重要条件。当时设置的课程包括中国革命史、社会主义建设史等，华西村老书记吴仁宝等人也被请来上课。

　　广东省政府参事王则楚在一次访谈中明确表示，“富二代”将成为统一战线新的工作对象。2011年初，广东省统战部和省工商联组织了首期非公有制后备人才培训班。

　　此后多地党政部门组织的同类培训，大都由组织部、统战部、工商联等牵头，培训地点包括中央党校、中央社会主义学院、各地党校、高校、干部培训学校等。

　　政府培训出资模式尚存争议

　　当前，无论是政府还是社会，都没有形成比较成熟的“企二代”培训方式，在资金、模式上存在较多争议。一些社会培训机构推出的培训班甚至报出天价学费，而政府是否当用纳税人的钱培养“富二代”，也一直有不同看法。

　　去年广东省佛山选拔48名青年民营企业家到国企挂职引发争议，一些人质疑挂职为虚职含金量低，一些人指出体制内外的两潭水不应搅在一起，但据报道，今年第二批报名者已超过300人。

　　此次广东揭阳为期一年的“企二代”培训并不常见，首先这次培训的目的是为对外合作培养、储备人才，其次培训的时间长度和内容此前鲜有先例，培训采用德国教材，聚焦德语和德国国情文化，并计划请德国人士讲课，部分学员还将有机会赴德挂职锻炼半年，这或开“企二代”培训“引进来、走出去”的先河。

　　而在经费上，尽管政府补贴了一点，但主要由行业协会承担，这也是政府转型中一个新的方向，今后针对“企二代”的培训，或可考虑由行业协会唱主角。

　　纵观民营企业接班面临的问题，主要是家中无人接班或子女能力不济，而调查显示，在欧美国家，家族企业超过三代、四代也是少数，德国成为“百年老店”的家族企业，基本都由职业经理人打理，这或许是中国企业今后可借鉴并适应的。 商 西

　　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（原载《南方都市报》12月1日A10、11版）